秦巴山地

刘成章

    忽闪现，又迅忽隐没。虽然迅忽印象却是那么深刻。虽然小，镜子千面。姑娘镜中来。老人镜中来。牛和鸭，镜中来豢鬟光交叉辐射中，麦子已割，稻秧青青，洋芋正开花。 ' 撵漩耄鬻儿的娃娃鱼很多。据说，有个老汉一天坐在石头上抽烟，不意磕烟锅时，那石头却蹦跳起来，使老汉趴在地下了 -- 却是娃娃鱼。我捡了几块石头，不见石头蹦跳；欲扔未扔，多情应笑我，一怕打碎了镜子，二怕砸伤了娃娃鱼。我将石头轻轻放下。

    郁郁葱葱是绿遍群山的森林。田块挂在林司的山少，也极小。人说这秦巴山区是八山一水一分田，像这一分田还随时会被什么人抢去似的，田块边都举头，奋力保卫。那是桑树。被折了枝叶的桑树在树干上攥成一个光秃秃的疙瘩，酷似抗争的拳头。桑树属于农民，那拳头便连着农民的躯体了。农民举着拳头，保卫着田块，保卫着自己的生命之根。

    到了高山上，我若改乘飞机，望机翼下，机翼下是万仞深沟的苍翠与空阔。沟底有细细的流水，有些微的稻田，有人间烟火。人间烟火也稀稀拉拉地撒在磅礴大山的万绿之中，这儿一点，那儿一点。有的农舍居然建在海拔一千多米之上，公路之边。高处不胜寒，在这六七月的酷热季节，农民们还穿着黑色的对襟夹袄。房舍边，长着芭蕉、竹子，还有一些细高细高的擎天乔木。左近只要有流水的丝弦弹奏，便有了绿裙的稻秧之舞。不过舞台至小，稻田至小，巴掌似的。比巴掌还小像指拇蛋似的还有两个孩子，大概都才七八岁，都背了麦捆，在公路上蹑蹀。大山巍峨，麦捆一似大山，孩子像压在大山下的两只小虫，蹑蹀，蹑蹀，在好长好长的路上。孩子 ! 你们也是中国的小皇帝吗 ?

    不过，孩子的先辈们却依稀有过他们的自豪。那是难忘的 1958 ，那是大跃进年代，天上的玉皇没有了，地上的龙王没有了，代之而扬威于世界的，是这阴柔山地的原本只会唯唯诺诺的父老乡亲，他们登上了玉皇和龙王的宝座。他们出奇地高唱： " 我就是玉皇 !" 他们出奇地高唱： " 我就是龙王 !" 他们出奇地高唱： "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 但我那时正在上大学，正在大学摔下书本和泥做砖，无幸亲睹他们的豪壮丰采。荔今朝是有幸了。到了一个小镇，小镇的墙上斑斑驳驳久。那是残留下来的大跃进的标语。仔细辨认，好像有食字。 -- 鼓足干劲吧。墙近是一排近年修起的小商店，卖着渔网，卖着旱烟叶。小镇的人们眼内巴山夜大跃进时，这儿的雷声最骇人了。我蓦地醒悟，玉皇和龙王就应在这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是的，我看见了他们。但差皇穿着草鞋，龙王背着背篓。今晨吃了什么 ? 洋芋糊汤 ! 是像地主那样破落了吗 ? 答曰： " 不。比起大跃进那会儿，光景好多了。 " 问三山五岳是否曾经为尔开道，他们笑了，但这笑比哭更令人难受。他们的言谈举止，哪里能和玉皇和龙王对上号 ? 他们威武的 1958 ，其实是一缕幻影。他们比凡人更凡人，是凡人中最为拘谨的一群。倒是他们的妻子女儿，那些妇女们，还有说有笑，性格外向一些。那么，那首曾经驰名全国的大跃进民歌，是怎么创作出来韵 ? 。他们茫然。他们只知道，在过去几十年韵时间里，许多东西都是强加给他们的；包括心愿，分明是上头的心愿，却硬被说成本来就深藏在他们的胸怀老中：这，恐怕是造成他们至今不能摆脱贫穷的主要原因。 但这首大跃进民歌却是一个疑团，搁在我心上了。逢山询，逢水问，我想探个究竟。终于，在一个小县城，有一个剧团的退休老人，大略知道底里。他说： " 作者不是本地人，是一个从省城下放来的大蚊子。 "' 离奇了 ! 我便笑这老人是否糊涂了。 " 奠笑 ! 那时我悯这儿说，右派就是大蚊子嘛 ! 是个右派。那右派满馥文墨，是陕北米脂人。 " 谜底终被揭开。米脂跫摩壶成的故乡地域性格决定了，可以写出这样的作品可是，至今仍然搞不清究竟谁是这个米脂籍诗人。

    离开小县城，又走进深深的出中。深深的山就像深深的历史。可是迎面碰见的，不是历史人物每队沫浴着新时期灿烂阳光的专事运输的汉乎都背予背篓，脚步坚定，跋涉向前。那是很动入的没人组织他们，他们却兵是典 - 将是将各司其职。领头的最是引瞩目。领头的比；些红夹文伴严肃任命过的什么 " 长篓更具有负责精神，看见诸般路情都随时报告给后边。而后边呢，回应声声，声声充满了心明眼亮的自信。不妨听听吧：

    " 两边虚空 "" 端走当中 !"" 陡上陡 "" 促起走 !"" 路边有根绳 ( 蛇 )"

    " 绕个弯弯行 !"

    看着他们有力的身姿，听着他们响亮的喊声，有什么理由，不楣貉 ! 只要杜绝来自出头韵整天鹅指手划脚毒只要不强加给，他们什么。只要好太喜功的阴魂不再复话，地球就会在他雕脚，空前蓦丽地旋转，旋转出他们的富裕、欢笑和无假的自豪中午，我饿了。就餐小铺，小铺在山上，在浓雾宠中。但凉拌黄瓜的碟中没雾飘荡，黄杨木的筷上没雾缠绕，霉说：我在窗外。还有一个声啻接着在喊；我也在窗外。 -- 那是一片竹。望窗外，雾淡了竹，竹深了雾，雾和竹给我以水墨奇画。 " 我知道，整个秦巴山地便在那里边包括我的脚迩，我的见闻，我的思考。假如几年之后我再来，它们将是什么样子 ? 它们 ? 我久久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