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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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

纪勤

 

中国传统的娱乐形式,其普及程度,莫过于戏曲。我们这一代,曾经在戏台下长大,也算是老资格的戏曲观众了。

小时候,正月或秋冬农闲,少不了要演戏。戏班子一到,不用贴海报,不用敲铜锣,家家户户都乐坏了。街上,太阳刚斜过屋脊,有人就背着条凳,早早去占坐位。我看见他们从门前走过,就缠着爷爷,背我去花厅看戏。

 

 

 

 

 

 

 

 

 

 

 

 

花厅位于镇中心,是镇上头面人物议事的场所,相当于后来的大会堂;门口挺宽敞,有两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进门就是戏台,依墙而筑,高高的,孩子们可以在底下钻进钻出。戏台的照壁上,绘着彩色壁画;台沿装饰着花板,图案是花木鸟兽;两边的台柱,雕刻着楹联,字体龙飞凤舞,但内容已忘。它和鲁迅先生笔下的水乡戏台,有很大的区别。《社戏》里的戏台,搭在赵庄临河的空地上,笼罩着朦胧的水气和月色。花厅则不同,显得精致而考究,相比之下,似乎多了一份祭祖的庄严,少了一份娱神的浪漫。

晚饭后,人们陆陆续续涌来。姑娘穿红着绿,打扮得新鲜,不像看戏,倒像是看情郎;小孩蹦蹦跳跳,你追我逐,快活得像过年;农夫戴着棉帽,手掌拢在袖子里,肩上搭根旱烟竿;老太太佝偻着背,手里拎着个竹篾火笼,颤颤巍巍……把花厅挤得满满的,到处是长长的脖子和黑压压的后脑勺。我两腿分开,骑在爷爷肩上,双手抱住他额头,看见戏台上正点煤气灯,乐队已开始闹花台。爷爷说,“戏快开始了!”

我们老家离金华不远,属于婺剧流行地区,那时候叫两合班、三合班的。乡村演戏,先演插剧,也就是小戏。有一出《小尼姑下山》,后来改为《僧尼会》,是郑兰香和吴光煜的成名作,还记得几句戏词:“冷清清,啥高兴?和尚要老婆,真正没奈何!”正本戏的内容都是民间熟悉的故事,基本上忘了,只记得有一本演程咬金的。混世魔王要进城去,守门的拦住不放,他就和守军胡乱扯,说什么:“我今打马你家门前过,看见你家里,一只黑母鸡,生个白鸡蛋,是勿是来错勿错?”守军就回答:“勿错勿错真勿错!”于是,程咬金就混进了城,印象很深。音乐也只是觉得好听,分不出高腔乱弹。锣鼓铿锵,有一种长长的乐器吹起来“啊大大大……嘟”地响,怪吓人的,接下去准出妖怪,长大以后,才知道那东西叫先锋。演出也粗犷。喉咙刮天响,戏词鄙俗,方言俚语,泥土气很重,觉得真是农民田畈里的戏。

花厅里看戏,有一半是看热闹。老百姓有“看戏搭卖糖”的说法,一点不假。戏台下像小小的集市,门里门外,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食摊。生渍糖、麻酥糖、梨膏糖,馋得小孩拉住大人的衣角不放;花生壳、瓜子壳、甘蔗渣吐得满地都是;墙边架着锅,有人炸油条,空气里飘散着刺鼻的油烟……人们挤进挤出,招呼客人的、寻找孩子的、年轻人打情骂俏的,喊叫声此起彼伏,简直是个杂乱的世界。那时候社会风气好,小偷小摸不多,很少有失窃的。偶尔有浪荡子弟,趁拥挤摸一把女人大腿,遭来一两声娇嗔的斥骂。祠堂庙宇,祭祖敬佛之地,却也难免有亵渎之举,可见男女相悦,乃是中国民间的观世音娘娘。

上学以后,进了城,没有免费的庙台社戏,大戏院里凭票入场,看戏的机会少了。中学阶段,记得只看过一本《火烧子都》,好像也会变脸术,哪个剧团演的已经忘了。其实,那时候已不太喜欢看古装戏,不如看学校里演出的《侯三偷桃》有意思。古装戏离现代生活太远,说话拿腔拿调,走路摇头晃脑,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后来才懂得,那叫戏曲程式。

真正看戏,是在上海戏剧学院进修期间。上世纪80年代初,文化刚刚解冻,戏剧也从“文革”时期的“样板戏”一枝独放,走向百花争艳的春天。看戏最多的时候,一个月看了36台戏。上海市首届戏剧节,我们作为会务组工作人员,每场都有一张票。那时观摩的剧种很多,有京剧、歌剧、昆剧、越剧、沪剧、锡剧、话剧、滑稽戏等。参加演出的剧团,都拿出了看家本领,主创人员一流,演员阵容强大,让我们着实开了眼界,领略了上海戏剧舞台的绚丽多姿、繁花似锦。另外,还有一个小插曲,说出来有点难为情。我们是学生,票子一般比较差,往往是楼上或者最后几排。可是看过几场戏,发现剧场里最好的位子,经常空着,大概是市委领导的坐位,他们工作忙,一般没时间来看戏。于是,我们就早点到场,大大方方往“火腿心”上一坐,总是平安无事。没想到有天晚上,戏已经开演,有个老头姗姗来迟,走到我面前,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座位。”我赶紧站起来,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你猜他是谁?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曹禺。

上海的剧场,设施先进,灯光、音响和环境,都是顶呱呱的。不知为什么,却总觉得不如老家的花厅过瘾。看戏不自由,要遵守剧场纪律。轻轻说句话都怕影响别人,就像学校里上课。气氛沉闷,缺乏参与创造的热情,老太太看到伤心处,也只顾自己抹眼泪。色彩太单调,除了看舞台,四周黑鸦鸦的人头,毫无可看之处,不像祠堂庙会,台上做戏,台下也做戏;既看戏,也看人。花厅里整个都是大舞台。

外国戏也看过几场。德国曼海姆民族剧院的三幕悲喜剧《屠夫》,英国伦敦莎士比亚剧组的《第十二夜》等,没什么印象了。舞台上,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演员,咿哩哇啦大喊大叫而已。倒不如转过身,看剧场后面的同步翻译,更有意思。

学成归来,结了戏剧这门亲,少不了要看戏。福建省戏剧会演,桂樨大哥邀请我去看了几天戏。福建戏剧很有特色,像高甲戏那样的地方戏曲,生活气息浓郁,深山幽兰留香久。本省各级戏剧会演,更是责无旁贷,有抬轿子吹喇叭的任务,戏剧评论,好话一箩筐,皆大欢喜。县剧院来了戏,屁颠屁颠送票来,让你去看戏,晚上加班加点赶剧评稿子。久而久之,看戏成了一项沉重的负担,失去了轻松的享受和娱乐功能。

退休了,谢天谢地!终于不再看戏。

人生之戏,也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