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问题:“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想象一下他的成长环境和经历,他的这种个性是怎样形成的?

《鼓书艺人》节选

老舍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卖艺的。不怎么漂亮,也不怎么丑。他就像当铺或是百货店的伙计那样长相平常。他的举止也毫无出奇之处,丝毫不 像个艺人。他也不像有的好演员,不用装模做样,就能显出才华来。他有时流露出一点艺人的习气,倒更叫人家猜不透他是个干什么的。
  他个子不高,然而结实丰满。因为长得敦实,有时显得迟钝、笨拙。不过要是他愿意的话,也能像猴儿一样的机灵、活跃。你跟他一块走道儿,要是遇上一滩水,你准猜不出他到底会一下子蹦过去呢,还是稳稳当当往水里迈,把鞋弄个精湿。
  他圆圈的脑袋总是剃得油光锃亮。他的眼睛、耳朵、嘴都很大,大得像是松松地挂在脑袋上。幸好他的眉毛又黑又粗,像是为了维持尊严才摆在那儿的。有了它,脸上松弛的肌肉就不会显得可笑。它们就 像天上的两朵黑云,他一抖动眉毛,人家就觉得它们会撞出闪电来。
  他的牙长得挺整齐,老露着,因为他喜欢笑。鼻子很平常,但嘴唇总是那么红润、鲜亮。虽然眼睛下面已经有了中年人的皱纹,可这对红嘴唇倒使他看起来年轻多了。
  眼下他像那些茶房一样,光着脚在挤满了人的甲板上转圈子。船走得很不稳当,他尽量避免踩着人,所以才光着脚。光脚踩了人,比穿着厚重的鞋子踩人,容易得到别人的原谅。
  他卷起裤腿,露出又粗又白的腿肚子。他穿着一件旧的蓝绸长衫,手攥着长衫的下摆,怕扫了躺在甲板上的人的脸,也为了走得更利索点。
  他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招呼朋友。他已经习惯了表演,会不自主地觉着身边所有的人都是听众,他应该对他们笑,友好地打手势。于是他一手提衣襟,一手招呼乘客绕着船转圈儿。他抬腿的动作 像是在迈过一条小溪,或是在“跳加官”。他习惯每两三天剃一次头,脑袋瓜子老是那么亮晃晃、光溜溜的。他的光头就是他的招牌。听过他的大鼓的人,都记得他那个光头。他的脸远不如他的光头那么惹人注意,引人叫好。如今他的头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剃了,他一面在甲板上走动,一面不时挠挠那讨人厌的短发茬儿。
  上了“民生”不到几个钟头,他就认得了几乎所有同船的人。没过多久,他行起事来,就好像他是当初造这个船的监工一样。船的每个角落他都熟悉,什么东西在哪里,他都知道。他知道上哪儿去弄瓶酒给他的老婆,让她喝了好睡觉,不再老拿手指点他。他也知道上哪儿去找碗面汤来,让他窝囊废大哥喝了,不再叫唤。就 像变戏法的能打空气里抓出只兔子和鸟儿来,宝庆还能给害头疼或是晕船的乘客找来阿司匹林,给打摆子的人找来特效药。
  他用不着费劲,就能打听出船上人的底细来,好像船长对他们的了解还不如他呢。眼下船长也成他的老朋友了。用了三十年的一把三弦、一面大鼓(这是宝庆的宝贵财产)帮他结交朋友。他和秀莲就靠这些乐器挣钱吃饭,养活全家。这些乐器只有在北平才买得到。要是碰伤了,压坏了,可就再也买不着了。所以他一上船,就把这些乐器托付给了船长。船长根本不认识他,没有义务替一个茶馆里卖唱的照料三弦和大鼓。本来嘛,他自个儿该管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不过宝庆仿佛有点儿魔力。 像一阵温暖的春风,他悄悄溜进船长室,使船长觉着,替他保管三弦和大鼓,简直是件顶荣誉不过的事。宝庆“跳加官”,跳不上几步就得停一下。有时是自己想住住脚。但多半是同船的伙伴们叫他。这个人跟他要几片阿司匹林,那个人又要头痛粉。还有些人抓住他的袖子,要他给说段笑话。他要是想借一副牌,或者打听一下时刻,就马上住下脚来。要是他实在找不到别的事可干,就顺着狭窄的铁梯,爬上甲板,看看烟囱下面那些没人管的,满身是煤烟的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