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口瀑布

刘成章

那懒懒散散的辽阔浊流，就是黄河吗 ?

是的。一曲跃动着荒野色彩的民歌，雏儿似的，在浪花间孵化出壳，旋即大鹏般升上天空，摩着云彩遨游：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 ?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 ? 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儿扳 ? 河床宽广，平坦，河水一望无际。羊皮筏子划在上面，就像拖拉机行进在大平原上，一派逍遥自在的模样。羊皮筏子底下的片片波浪，都平和得有如泥塑的花朵。

很难相信，这就是被诗人李白揭示出的有着不凡源头的河流。

然而，它流到两岸高山雄峙的壶日，前面是断裂深陷的狭窄河槽，是最富于挑战性的所在。这时候，它抖擞精神，把自。己臃肿的躯体紧缩，紧缩，紧缩，由一望无际缩为四五十米。万水开始争流。

它，似要变成脱缰的野马。

它，似要变成出笼的猛虎。

它，准备作惊心动魄的一跳。

这时候，天底下的一切戏曲锣鼓，骤然为它鸣响。这时候，人世间的一切云烟电火，骤然为它布阵。看，在痉挛扭动的惊涛骇浪中，它兀地变作一条巨龙，真相显露出来。它气骨苍然，汹涌澎湃。它昂首舞爪，翻飞腾跃，只见它猛乍乍直立起来，然后憋足力气，长啸一声，直扑而下 ! 东边的山，西边的山，山上的土石树木，树木上的叶子，叶子上的虫翼，都发出了阵阵回声 !

这就是黄河吗 ? 正是 !

这就是壶口瀑布吗 ?

正是 ! 这就是大自然赐于华夏大地的奇观吗 ?

正是 !

每一片浪涛都跃身悬崖。每一片浪涛都挟着雷声。每一片浪涛都喷溅起漫天雨雾。

雨雾含着泥星，它落在人们的身上，人们一个个成了旷野中的黄土柱子。但这时候，人们的心灵却是最活跃的。

人们望着瀑布。

瀑布凌空毪扬。

啊啊，不 ! 那凌空飞扬的，分明是一块天造地设的银幕，上面再现着我们民族的可歌可泣的悲壮历吏。

啊啊，不 ! 那咆哮直泻的，分明是数不清的脚，数不清的腿，数不清的高举大刀的胳膊和撕扭着顽敌的胳膊。

啊啊，不 ! 那声震天宇的，分明是响彻几千年的一声长唳 ! 其实，它所潜藏的底蕴，远远超出了历史的范围。它博大浩瀚，无所不包，因而逗引着尽情尽性地施展自己的想象力。千般物事。万种世界。大千万象。一万象大干而一闪难忘的想象是，看见它，就像看见我们伟大仁厚的地母的大脑了，就像看见这大脑纷飞的思绪了。

那粗粗重重的，是深沉的反思。那飘飘逸逸的，是浪漫的扬弃。那五彩缤纷的，是辉煌的狂想。承受着它的洗礼，人们都觉得自己便是那思绪了，自己便是那浪涛了。不是吗 ? 你看那泥土也遮不住的朝霞般亢奋的表情，你看那像黄土高原落日般燃烧的目光，哪个人不是抖落了一身卑琐和颓唐 ? 哪个人不是净化了灵魂 ? 哪个人的血液里不是流淌着像黄河泥浆一样粘稠的民族原汁 ? 哪个人的心上不是啸聚了核反应堆 ? 哪个人不是陡然间变得高大无比 ? 强健无 1t? 哪个人不是充满了压倒一切的气势 ?

壮丽的瀑布辉映着壮丽的人生 ! 壮丽的人生辉映着壮丽的瀑布 ! 人们的一腔豪情随着那激越的壶口瀑布，升腾起来，磅礴落下 !

下边，犹如一把最新研制的电热壶；下边，是一壶永远沸腾着的开水 !

下边，犹如一台最大功率的回旋加速器；百过是一涡猛烈旋转着的生命的粒子 !

经过煮涤和加速，更新了的狂澜勃发着必胜的力量，长歌而去。 连伤残的浪涛也紧跟着洪流。

《美文》 1995 年第 4 期